画完了✘写完了✘我死了✔
月永leo激推,狮心组狂吹中

【20220505泉レオ/11:00】Tsukinaga Leo In Underland

  • 谨以此文祝贺月永雷欧生日快乐!!

  • 狮心童话故事·其五,本篇灵感来自《爱丽丝梦游仙境》,全文1.5w+,同系列短篇可走本合集观看

  • 我爱狮心组一万年!!!







  一只兔子,月永雷欧想。


  这本不该是件稀罕事,疗养院地处市郊,占地足有十数亩的偌大花园与茂盛林木接壤,别说野兔,连梅花鹿都时有出没,想必也正是因其经由精心养护而不失其自然风貌的美景,病愈疗养期间相识相恋的新郎新娘才会最终选择在此处举办这场颇具纪念意义的婚礼。可是,他该如何形容现下的境况?远处宾客们欢声笑语,雪白冷餐桌上觥筹交错,而白兔一身卡其色两粒扣小西装,像模像样地打了酒红领带,爪子掏出怀表看看又妥帖收回去。可真是不妙,他听见兔子自言自语,假如迟到了,我非要被濑名先生进行一番冗长的sermon不可!


  左瞅右看好半天,兔子打定主意,扭身跳入半人高的草丛,隐没在花园外围幽深的密林里。他一心只担忧迟到,跳过泉水溪流,躲过枯枝断藤,鼻端不时嗅着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气息,哪里还注意得到身后草丛古怪的窸窣声响。不多时,白兔停下脚步,眼前竟是棵足可十人合抱的高大古木,繁华都市的郊外绝不该出现此等成百上千年才造就的自然伟迹,他却不觉着古怪,阳光透过层层枝桠照亮了古树虬结粗壮的根系,兔子又耸耸鼻尖,最终循着味道钻进树根靠近主干隆起而形成的、只能供成年人勉强膝行通过的狭小洞口,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新郎与前来祝贺的好友碰了酒杯,来自音乐业界的好友对他们婚礼上乐团演奏的曲目大加赞赏,断定这位谱曲先生的才华简直与某位失去音讯多年的年轻新锐作曲家不相上下。啊,这是疗养院的月永先生为我们两人送上的新婚贺礼呢,新郎笑道,我们数年前在疗养院和他相识,算是结下段不错的友谊,不瞒你说,我和依香也讨论过,以他的才华没有发表乐曲实在是件憾事。


  天哪,友人震惊道,我说的便是一位名叫月永雷欧的音乐家,他当年可是被誉为国际音乐界的明日之星,却因遭受意外就此行踪不明,没想到竟在这里!我非常喜欢他的音乐,当初没能见上一面可是我最大的遗憾了!


  挽着丈夫手臂的依香闻言,又惊又喜道:“我早知道月永先生绝非平庸之辈,幸好你今日来了,可算了却一桩心愿。他方才还和我道贺呢,你看,就是那里……咦?”


  新娘一愣,她手指指向的花园林荫下,早已空无一人。


  


  初时是潮湿的泥土气味涌入鼻腔,树根在头顶拱起的甬道哪怕于身量小巧的橙头发作曲家也实在太狭窄了些,原先干净整洁的西装东一处西一处蹭上脏污,锃亮皮鞋让皲裂的木质部划出令鞋匠心痛不已的白痕。但不过片刻,眼前黑漆漆的视野蓦地亮起微光,本该消失在土壤下的通道愈发宽敞,已经能供人躬身行走,又前行几步,作曲家已然可以站直身体。


  这时,他发觉刚才还遥不可及的洞口距离自己仅有一步之遥,他看不清那光芒大盛的洞穴之外的场景,但仿佛有某人施下神奇魔法,亦或是上帝终于记起为这位音乐天才的命运投下些许光明,花香、青草味、苦涩醇厚的红茶香气搅拌着烤制面包的焦香,随着暖洋洋的微风包裹了他,笑谈声和欢闹声混合杯盏碰撞的叮当声在耳畔回响,牵引他,诱惑他,教他心驰神往。冥冥之中,他预感到他将去往一个非现实的奇异世界,但这有什么所谓呢?作曲家从不缺少好奇心和探寻未知的勇气,或者说,在此刻这个不可思议的幻境里,他试图伪装出当年意气飞扬的月永雷欧。没有丝毫迟疑的,他踏出了一步。


  以落脚之地为圆心,笔触色彩纷呈的画卷就此铺展开来,草坪碧绿,天空湛蓝,苍翠森林拥簇着一方精致华丽的欧式庭院,白砖红瓦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清香橙花滴落晶莹剔透的露水。铺有雪白桌布的长桌由花园这头延伸至那头,雕花银盘盛装的煎小牛排、熏鱼和莴笋沙拉,盆中香醇浓郁的奶油蘑菇浓汤,充作饭后甜点的约克郡布丁、糖浆馅饼、大块乳酪和苹果塔,满满当当摆了整张桌子。作曲家所听闻的热闹声响并非作假,只是其来源却大有不同,伞盖红艳艳的硕大蘑菇正和一只灰蘑争论怎样火候的小牛排恰到好处,白鹿与独角兽闲谈着森林哪一处泉水滋味甘甜,头顶花朵的姑娘们忙着切好馅饼招待客人,拇指般的小精灵扇动翅膀穿梭在丰盛筵席间,不时落下去品尝用了许多蜂蜜制成的甜蜜点心。


  而在长桌正中,相貌俊美的银发男人头戴高顶礼帽,优雅合体的纯黑燕尾服勾勒出他挺拔匀称的身姿,左胸前别一朵蓝玫瑰与眸色交相辉映。他轻打响指,食指上一枚镶嵌欧泊石的指环熠熠生辉,陶瓷茶壶晃悠悠飘起,热红茶注入黑发青年面前的空茶盏,青年发间浅玫红色的猫耳微微颤动,笑着调侃自己这位难对付的友人,男人假装没听见似的撇过脸,准备继续训责完全没有时间观念的红头发兔耳朵后辈。


  可朱樱司正坐低头,战战兢兢等了好半天,都没有听见濑名前辈那高高在上、总不讨人喜欢的刻薄话语。他悄悄分出点余光抬头瞥去,却发现男人一动也不动,蓝眼睛越过桌面怔怔注视草坪,眸中闪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朱樱司恍惚觉得他快要哭了,但“哭”这一字眼这于濑名前辈实在不合衬,于是他又将这条推断自动否决了。


  是的,太不合衬了,连濑名泉自己也笃定如此。但鎏金般的日光淌过青年柔软橘发,滴进他自以为冷淡疏离的心房,那日光带来一阵微微的麻痒,又偏偏过于灼热滚烫,让这颗心痛苦地紧缩成一团。他看见青年明亮的翡翠绿眼眸,光芒在这无机质的眸子里折射出万千瑰丽,他是那样兴奋,眼睛因为好奇闪闪发光,可濑名泉感到有什么不对,那不该是双毫无生机的玻璃珠,他想象中的绿眼睛该有茂盛鲜活的绿恣意生长,哪里出了问题?他不知道。因为绿眼睛忽然映出了他的模样,沉寂的绿色就此变得生机勃勃,仿佛世界在这一刻点亮斑斓色彩,青年朝他笑起来,他笑得那样灿烂又热烈,嘴角两颗尖尖虎牙若隐若现。这时濑名泉听到血液汨汨流动的声响,动脉急速搏动,心脏跳如擂鼓,他忘却了方才的疑问,陌生情愫抽枝展叶的速度远超预兆,顷刻间,他意识到自己的魂灵已然被那漂亮的橙发青年攫去了。


  “啊呀,小泉的庄园来了一位陌生的可爱客人呢,”身穿金红王室礼服的高挑金发男性顺着友人的视线看去,不禁惊讶道,“自从王国出现那可恶的梦魇,可就很少有未见过的面孔能来到这里了。”


  “呼呼~命运也好,人为也罢——”朔间凛月双臂交叠在桌面上,下颌惬意地枕着手背,意味深长地笑道,“或许,这位客人正是拯救世界、拯救阿濑的机遇哦。”


  


  如此这般,濑名HOUSE作战商讨会——濑名泉对月永雷欧取的这个品味极度糟糕的会议名称的反抗当然被其他三人集体无视了——第四次会议,也在并没能讨论出什么所以然的常规结局中落下帷幕。眼眸深红的柴郡猫拉着青年的手亲昵地喊他小月,红心王国性别为男的金发女王向雷欧君传授珍藏多年的皮肤保养心得,红发白兔试图将讨论拉回正途未果,反被点心吸引目光,不自觉开始极力向几位年长前辈推荐自己最爱的手作甜点。


  偏巧雷欧天性热情开朗,思维跳脱,更是对异世界怀揣着超越常人千百倍的好奇心,丝毫不在同一频道的脑电波也不打扰他和这三位异世界住民聊得热火朝天,好似早已相识数年的密友。正牌好友濑名泉这时彻底让友人冷落在一旁,但说来也怪,按他自尊自傲的古怪脾性,以往绝对会和友人们针对“我与对方谁更重要”进行好一番辩论,并以“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的果断言论告终,可今日,他不仅没有生气,甚至为月永雷欧未将目光分出一星半点给自己感到烦恼不安。


  “呜哇,那我可真是不得了呢!按鸣的说法,我该是唯一一个能从梦魇中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吧,”雷欧眨眨眼,“那这梦魇应该算作邪恶的一方了,唔,保不准闯入这里的我才是邪恶的一方?哇哈哈哈,真是有趣,邪恶和正义,黑暗和光明,想要分清楚当真教人苦恼!”


  “如果按照此般非黑即白的分辨方法,雷欧君可全然是代表正义与光明的好孩子呢,”鸣上岚叹了口气,“毕竟梦魇可是十足十的大坏蛋,人家王国的领土,完全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雾吞噬大半,小凛月的森林,小司司的城堡,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隐没在雾气里。更可怕的是,一旦向那黑雾踏出一步,就会听见有如恶鬼幽灵发出的凄厉嚎叫,仿佛身陷地狱泥沼,假如迷失道路,便会困在里面直至死亡。”


  朱樱司面容紧绷:“这便是我要向前辈们report的事。今日我之所以来迟了,皆因通往帽屋的道路也开始被黑雾封锁,我不慎闯入其中,意外流落到雷欧先生所处的世界,废了许多气力才得以返回。”


  “那可糟糕了,”凛月皱眉,“我们几个都肩负守护各自领土的要职,无法时刻同在一处,如今仍对这梦魇半点眉目都没有,下次能否齐聚恐怕就是未知数了。”


  濑名泉悄悄把一碟莓果奶芙放到雷欧手边,微哑的嗓音有些低沉:“关于梦魇,我可能比你们知道得多些,毕竟我的庄园恐怕是遭遇侵蚀最严重的区域了。”他话音顿了一顿,“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已,但当初我们为这黑雾取名梦魇,因为我们或多或少都在其中窥探到了自己的噩梦,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梦魇,也是来自某个人最恐惧的回忆或是梦境呢?”


  “影响了整个世界的nightmare?!”朱樱司失声惊叫,他惊骇到连家族教养也顾不得了,“那需要多么庞大的魔力!怎么可能?!”


  濑名泉无奈苦笑:“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他眼中难得闪过一丝迷茫,仿佛隐藏于记忆海洋之下的礁石露出水面,转瞬又被波涛吞没,“我心中隐隐约约笃定着这个判断,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可我怎么知道呢?”


  那是绝不该忘记的事物。纷纷扬扬的纸屑如雪片般飘落,鼻梁架一副眼镜的银发男人站在满地余灰里,茫然仰望着积雨云暗沉的浅灰色天空。潮湿的风卷过衣襟,他忽而后悔起来,慌张地伸手抓住那些边缘被火焰烧得焦黑的碎纸片,纸片上依稀可见漂亮工整的字迹,尽管已拼凑不出完整的语句,他也能在心中默念出这些断句残章的前因后果。那些失眠的深夜里,他端坐在书桌前展平信纸,每一笔每一划,他斟酌半晌,他举棋不定,心腔那对某人浓稠满溢的情感化作优美真挚的辞藻,融入黑墨,诉诸笔尖,成为一封又一封寄不出的书信,又最终和这颗滚烫的心一同烧成焦炭,凉作飞灰。


  他渴望忘记,他终于忘记,可现在,他在那双曾梦见过的绿眼睛里,再度窥见了记忆的裂隙。


  


  “不洗干净不许出来!”濑名泉好容易把月永雷欧逮住丢进浴室,时间已过夜晚九点一刻,他气呼呼地守在浴室门外,只担心猫一样好奇心旺盛的雷欧君再次溜出浴室,怀着探宝的心情将他这座庄园翻个底朝天,生生让橘猫成了只大花猫,“我早就想说了,你生着一张可爱的脸蛋,姑且好好爱护下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吧?哼,我和睡间他们不同,对身边人审美品味的要求可是很高的哦。”


  “欸——可明明是濑名强行要我留下来的嘛!凛月和鸣都邀请我去参观他们的家园,朱樱也很想将他们家族世代居住的城堡向我夸耀一番,结果濑名以我对这个世界还不熟悉需要好好休息为理由,回绝了所有提议呢!”


  雷欧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浴缸已放好了热水,他脱下沾染土灰的西服,按濑名的要求乖乖叠好放在门边,光裸的纤细小腿踩进浴缸,水温恰到好处。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濑名泉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意识到某件比强令橘猫洗澡更糟糕的事情——这只热爱闯祸的橘猫从今天起便要短暂地和自己同居一个屋檐下了,而且就在此刻,一墙之隔,引发了他前所未有的异样情愫和难抑心跳的那个人,正毫无保留地向他卸下所有防备。他多么想教训这家伙要对他人抱持百分百的警惕与提防,少用那副与生俱来的悲悯心肠揣度恶徒,但他又忍不住欢欣鼓舞,只因他所信任的陌生人是自己。


  “这样看来,濑名你们的世界和我那边,除了魔法,也没有那么大差别嘛,”雷欧舒舒服服地浸在热水里,水面波纹搅碎了明亮的漆金枝状吊灯,他好奇地拿过木架上的彩绘玻璃瓶,倒出的白色液体和薄荷味洗发露别无两样,“唔,不仅有电,生活用品也很相似,真是奇特。对了,我想到了!爱丽丝梦游仙境!我们那里的一篇童话故事,尽管细节差距甚远,出场人物倒和这里的情形颇为相似,濑名濑名,你有见过爱丽丝么?”


  濑名泉跟不上音乐家天赋异禀的跳跃思维,扶额道:“我哪里见过什么爱丽丝,唯有雷欧君你这笨蛋而已……还有,”他话锋一转,仍惦记着所谓“强行同居”的真相,“别以为自己可以无法无天,分明是我收留了你。爱睡懒觉的睡间,过分嚣张的鸣君,初出茅庐的司君,无论怎样想都是我最为优秀吧,你没有对我感恩戴德也就罢了,难道还心有不满吗?”


  “完全没有哦,”雷欧轻松道,他惬意地眯起眼睛,微弓脊背,像只慵懒的猫,“话说回来,濑名有听说过小黄鸭吗?我以前一直很希望能和它们一起玩,可惜他们后来都不敢让我单独留在浴室了,也没人愿意给我买那些可爱的小鸭子,真遗憾……”


  话音未落,银色火花于半空炸响,雷欧尚未反应过来,黄澄澄的小鸭噗通噗通跌进水里,不一会儿,一排憨态可掬的橡胶小黄鸭从水面翻出身,橙嘴壳在灯下映出润泽的光。他怔怔地看着这几只小鸭子,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濑名——!”他拖长了音调,“我最爱你啦——!你是我最最最喜欢的人——!”


  清脆高亢的少年音色在宅邸回荡,又飘出了窗户,揉散在温柔月色下寂静的森林,引得精灵野兽们纷纷探出头。濑名先生可从未遇见过这般事,他们窃窃私语,寂寞的濑名先生,温柔的濑名先生,口是心非的濑名先生,终于不再孤身一人,我们许下的心愿迟来地成了真。


  而濑名先生本人呢?耳尖绯红云霞一路弥漫至白皙面颊,笨蛋,他忍不住想,从没见过你这样天天要将爱挂在嘴边的,还说得那般坦荡响亮,让人不禁信了八分,余下两分,更是早已在初次目光相交时连同心动一道赠予对方。下意识摩挲耳垂,掩饰着摸摸鼻尖,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转动指环,饶了他吧,在脸上半点不曾消退的热意里,银发青年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衣领缀满繁复花边的宽袖丝绸衬衫遮掩半寸锁骨,金色鸢尾花纽扣装饰的长裤马靴勾画纤细身形,流水般垂下的柔顺橘发以绿丝带松垮捆缚,手腕上一串蓝宝石银链叮当作响,得益于濑名泉确然非同凡响的审美品味,月永雷欧隐藏在跳脱本性下得天独厚的优势藉由这身衣装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出来。


  哼,那是自然嘛,望着小狮子格外兴奋好奇地在穿衣镜前转圈的模样,濑名泉暗暗地想,我的品味可从未出错,正所谓人靠衣装,区区雷欧君——咳咳,好吧,他向来尊重事实,雷欧君的样貌大概算是,嗯,值得他夸奖一番的。甚至于,濑名泉的眉头又皱紧了,好看到他的内心滋生了某种阴暗情感,并非嫉妒或者争强好胜,而是某种更超出他对自身理解范围的,名为占有欲的贪恋之情。索取,渴望,占据,贪求,他弄不清这些前所未有的词语缘何涌入脑海,又为何顷刻间便要压垮那根最为脆弱敏感的神经,仿佛沙漠的旅人寻找绿洲,干渴的喉咙亟待水露滋润。


  雷欧到底不太适应身上繁琐的复古式衣装,下意识扯开领口系带,胸口大片常年不晒日光的肌肤毫不设防地暴露在青年眼前,流畅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莹白锁骨在颈下凹进小小的窝,里面仿佛盛着一汪清澈湖水。喉结难以抑制地上下滚动,濑名泉转过脸去,竭力遏制住血管里奔涌的冲动,欲盖弥彰地想,以后,还是别让这笨蛋在外面穿这身衣服好了,因为很麻烦,各种意义上都是。


  但不论主人内心何等浪潮汹涌,仅仅半旬时光,妖精们便感觉到,随着活泼吵闹的橘猫入住,仿佛春日清风轻柔吹拂曾经空荡寂静的屋舍廊道,这座多年来除去濑名泉本人再未有人类停留的帽屋焕发出别样生机。不同于性格自矜傲气、心口不一的濑名先生,雷欧先生则毫不吝啬地展露出他对未知事物的热爱,他会在清晨去花园捡拾色彩斑斓的石子和不起眼的树枝——尽管濑名先生常常气冲冲地收下这些奇异礼物——但这显然不太重要,也会在挂钟敲响十一下时溜进厨房向花精灵讨教甜点诀窍。你说想要偶遇雷欧先生?很简单,下午三时等在绿荫掩映的玻璃走廊下,我想你将收获那位轻盈踩着即兴舞步、橙红发尾连同深绿发带翻飞起舞的美丽青年。


  妖精是不好骗的,我们看得见人类深藏于灵魂深处的心,懂得美好的面皮背后往往隐藏着令人作呕的真相,也知晓看似带刺的话语正来自温柔盛放的玫瑰花枝。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好比,是的,我们瞧见了雷欧先生表里如一的热忱良善,更难以忽视视线每时每刻都追随着雷欧先生、却总要以数落代替称赞的麻烦的濑名先生的真心。


  嘘,你可别对优尼克尔他们复述,独角兽向来无法保守秘密,那些大嘴巴的家伙非要在第二天把这话传到濑名先生那儿去不可。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别小瞧帽屋妖精的智慧!你不会想知道濑名先生的伪装有多么失败,你瞧,架子上这个魔法遮蔽的玻璃罐,我早看见濑名先生每天悄悄将洗干净的小石头仔细装进去;雷欧先生或许至今不知道,那道额外多出的下午茶点心出自濑名先生的手艺;至于在花园捡到的灰色斑纹的猫,爱干净的濑名先生嘴上嫌弃不已,实则比饲主本人还顾念流浪猫咪的三餐温饱。我差点忘记了,枕头,还有濑名先生卧室床上多出的枕头,他以为我们看不见么,雷欧先生夜里猫似的脚步声、撒娇耍赖的声调和帽屋主人颇具特色的声线的无奈纵容,早已将试图掩藏的事实悉数暴露。


  但我须得承认,契机,濑名先生需要一个契机,并非大伙幼稚的胡闹催促,而是能够让他直面内心的某个事实。是契机,是事实,是真相,隐藏在这座如同死水、永恒不变的寂静庄园,随着变幻莫测、危险可怖的黑雾缓缓扩散,笼罩在奇幻仙境的上空。纵然再如何希求帮助他,我们也只是来自幻想世界的匆匆过客,而这条布满坎坷的道路上,濑名先生踽踽独行,他只能倚靠自己。


  别着急,我想,契机已经快要到来了。


  你问我冲破迷雾的决意来自何方,谁在黑暗中点亮灯塔,谁是打开门扉的钥匙?


  你已经很清楚了,不是么。


  


  月永雷欧不善于遭受管束。当然,很多时候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不愿让任何人因自己而受伤,渴望这世界上的每个人因他的音乐获得幸福,这本是曾以音乐天才身份在国际音乐界展露头角的他最纯粹的愿望。然而音乐的灵魂天生赋予,造就他钻石般无暇的纯净心灵,成就他平凡世间磨不平斩不断的锋锐棱角,生来要打破规束普通人的枷锁,刺伤凡夫俗子的尊严,藉由累累尸骸登临顶峰王座。


  可他终究没能成为王,割舍不去羁绊与爱意的少年拥有着天生残缺,交付他人的全盘信赖被轻易打翻在地,背叛是最为愚钝有力的凶器,轻易让尚未绽放华美光彩的钻石就此四分五裂。蜂拥而至的闪光灯割裂清亮的翡翠眼瞳,争先恐后递来的话筒如同食腐鬣狗,年少的音乐家试图让自己表现得无所畏惧,但在所谓“铁证”的亲笔手稿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将他拉入无尽泥沼和黑暗。自此往后,杂志报刊的头版头条再不容许这橘发的剽窃者占据哪怕豆腐块大小的空位,四处奔走呼喊只换来冷眼旁观和紧闭门扉,疲惫至极,绝望至极,他蜷缩在卧室闭门不出,钻石碎裂成了毫无价值的废物。


  后来月永雷欧其实一直有些后悔,他发誓,他没想过自我了断,他只是整夜整夜难以入眠,最终吃下太多乳白色的安眠药片。可空荡荡的药瓶吓坏了母亲和小琉可,于是当脱离生命危险,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时,他想,不能再给爱他的家人们添麻烦了。


  位于市郊的疗养院不久迎来一位新住客,尽管在护士们看来,这真是位彬彬有礼、温和且有教养的年轻绅士,除去略显瘦削外,他健康又充满活力,外表俊秀,才华横溢,受人欢迎,绝然不是生有疾病或处于疗养期的患者,更不该在此虚度自己的青春。但月永雷欧很高兴,他背离本性,扮演着听话的、乖巧无害的理想中的模样,没有给任何无辜的局外者增添烦恼,他感觉很满足,这就足够了。


  是的,所以我不应该打开这扇门。


   濑名泉对月永雷欧的纵容默许早已达到了旁人看来难以置信的程度,后来寥寥几次不尽兴的聚会里,朱樱司甚至以为濑名前辈受到何种未知魔法的蛊惑,原装的壳子换了副不能说完全一样、只能说截然不同的内芯,莫非……莫非黑雾里有未知的evildoer试图利用濑名前辈仅有的漂亮躯壳诱惑雷欧先生走入歧途?!这想法自然收获了濑名泉的驳斥和恼火训诫,而另一边,鸣上岚捂嘴偷偷笑着,凛月和雷欧煞有介事地探讨小朱天马行空猜想的可行性,三人同心协力,共同赢得银发青年狠狠甩过来的眼刀一记。


  劝阻无果之后,濑名泉无奈放弃了对自家宅邸的管辖权,任由雷欧尽情玩闹探查,只将把橘猫捉进餐厅或浴室当做了每日的例行散步活动。为人相当严苛又不好亲近的濑名先生,面对雷欧时的态度却令得许多妖精大跌眼镜,他鲜少发怒,包裹在棘刺外壳中内敛的温柔仿佛于那双绿眼睛前具象化了形体,理解,宽容,心有灵犀,认可和爱情,雷欧有时简直感到恍惚,他逐渐分不清现实和异世,以为自己同濑名是相识了许久的、懂得彼此、欣赏彼此的一对存在,比之友人远甚,比之恋爱,则又糅杂了令两人都绝无可能脱身的复杂而奇妙的情感。纷杂的情愫融合共生,拧成一股崭新的羁绊,再次将他与世界联系在了一起。


  可是,望着眼前这扇和整所古典维多利亚式房屋格格不入的普通木门,铝合金制的门把手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雷欧默默地想,或许我太过自以为是了,这不好的习惯曾招致祸端,我却没能改掉它。他还记得那时他是以怎样狼狈的姿态终止探险的,摇曳烛光下,濑名紧紧攥住了他触碰门锁的手,大约光影的拿手把戏欺骗了眼睛,雷欧看不清那紧绷的面容上有着何等神色,只记得他的唇角失去了弧度,眨眼间,他的濑名好像变得冰冷陌生,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距离来自那张放下帷幔的四帏柱床上睡梦间无意识的相拥,最遥远的距离是当下,触手可及,咫尺难达。


  “别打开,”他的嗓音颤抖着,又像是恳求,“雷欧君,你不能打开这扇门。”


  沉默了良久,雷欧笑起来:“这里是濑名的家,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现在,我们去吃晚饭吧,我很喜欢花妖精们做的南瓜奶油浓汤。”


  听话的好孩子游戏要长久进行下去,医生护士们扭曲惊恐的神情他再不想看见第二次,是他错了,以为时间足可洗净心上血痕,却忽略了自己是多么脆弱无用、缝缝补补也修不好的破烂玩偶。如此便好,舍弃渴望与追逐,在梦想的余烬里自生自灭,这是他的战争,他的落败,没人必须肩负他自己战败的罪责,将濑名牵扯进来是最不明智的选项。


  但与冷漠抗拒的神色相反,雷欧心想,濑名透过手指皮肤传来的体温是真实的,温热的,一如他珍藏在枕下散发墨水香气的信纸,字里行间奔涌着他未曾见过的陌生蓝眸青年血管中炙热流淌的爱。那时他上瘾了,无可救药,无法自拔,灵魂险些让名为爱慕的熊熊火焰灼烧成灰,却又最终被昔日故友兜头浇下一盆冷水,熄灭作地狱里黑黢黢失去面孔的人形。


  我是抱持伤害濑名的决心拉他与我一道沉沦,还是放弃反抗,埋葬全部往事,还濑名以自由?我不想选择,不愿选择,爱丽丝若能永远生活在兔子洞里的地下仙境,谁又能说这不是带来幸福的完满结局,我宁愿闭塞视听,也不想这场瑰丽幻梦走向残忍现实。


  尽管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梦魇来袭的第七日,整座庄园尽皆弥漫在恐慌惧怕的气氛里,落叶里的红菇抱紧伞盖,树枝上不见了跳跃觅食的松鼠,以纯洁著称的灵兽失去踪迹,鸟儿不再啼鸣的森林好似连风也止息,唯有死寂悄然逼近有此地主人守护的、妖精们最后的避难地。通信线路失去彼端魔力维系,将庄园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指环明亮的彩光渐渐黯淡,濑名泉放下听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相当忧心睡间、鸣君和司君的安危,却知晓此刻再焦急也毫无用处,更不用提,和这不知来历的梦魇对抗许久,他们这些各自领地的守护者早察觉出些许影影绰绰的不祥征兆,只是彼此间不愿意挑明而已。


  可唯独雷欧君,唯独意外到来的橙发青年何其无辜,他本不必走入这无解的死局。承认吧,你是故意的,濑名泉无意识捏紧手中一对祖母绿色宝石的耳钉,尚未打磨光洁的金属嵌饰硌伤了掌心柔软皮肤,明知还有最后的办法送他逃离,可你害怕了,害怕失去他,害怕重又陷入腐朽凋败的人生。人的本性是贪婪,你不仅贪婪,而且任性自私,你在这世界装扮出讨人喜欢的姿态来,让雷欧君喜欢伪造出的濑名,但他知不知道真正的你,自尊自大又一事无成的普通人,你明知他绝不会爱上这样的人,竟然还妄图哄骗他永远留在你身边,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爱,这最是毫无理性的东西,他曾不屑承认的事物,让人痴迷,让人胆怯,不敢直视而今渴求某人的卑劣的自己。可也正是因为爱,他违抗本能,甘愿独身踏上未知前路。


  “雷欧君,你听我说,我有送你回到你本来世界的方法,”深吸一口气,很好,装作无所谓的态度,收敛全部情绪,千万别看他的眼睛,别后悔,“你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短了,家人和朋友也肯定很担心才是吧?嘛,这雾气虽说棘手,我姑且也是找到些解决办法的,可雷欧君你全无魔力,我再分神帮你就有些困难了。不如我将你送回去……唔,别担心,戴上这枚戒指,等这里恢复和平,你可以通过戒指再次来到这个世界,和睡间他们重聚的。”


  他看见青年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先是疑惑不解,继而是难以置信般的愤怒,但最后这一切都消散了,他微微垂下眼帘,那双翡翠色瞳眸深处,别离的悲哀和释然缓缓浮现。太好了,濑名,你帮我做出了决定,终于和你相见的时光如此美妙,以至于我忘记了这一切是场梦,开端于你为我写下的童话,终结于旧友、刀片和鲜血染红的水面。我相信你,只是,该回去的是你,和友人重聚的也是你才对啊。


  “欸,雷、雷欧君?”和看似瘦弱娇小的体格不同,雷欧的力气其实相当大,濑名泉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抓住手,跌跌撞撞地跟在大踏步往前走的青年身后,“喂,等等,我说,你到底打算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雷欧霍然停住脚步,他回过头来,绿眸倒映出濑名恼火又惶然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音乐家深深地望着眼前漂亮俊美的青年,仿佛要把他永远烙印在眼底,继而雷欧好像就此得到了满足,眼尾挑起和平日里的自己判若两人的、锋利狭长刀一般的弧度,眼眸盯着对方,斩钉截铁回应道:“我想你比谁都清楚,濑名,别再自欺欺人了。”


  这时,像冲锋号角惊醒了浓墨似的黑雾,徘徊在森林边缘的雾气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向庄园涌来,它们漫过门厅,流过窗沿,浸没了桌上的白瓷茶具和玫瑰花束,变幻出千军万马的姿态,吞噬掉他们经行的每一处房间和廊道,咆哮着追逐在两人身后。右转,左转,左转,在第三层楼尽头的旋梯下行,走第五扇房门旁的楼梯,雷欧已将这通往生路的曲折路线牢记在心,他在这条道路上徘徊多少次,便犹豫痛苦了多少次。有几回梦魇近乎攫住了他的衣摆,可不知怎的又退缩回去,徒留阴冷潮湿的水汽沾湿衣角,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饶是如此,当他们最终在走廊最深处的房门前站定,梦魇已经自四面八方将猎物包围,它们翻涌不休,好像饥饿群狼环伺狮子,既因胆怯而游移不定,又忍耐不住跃跃欲试的贪婪和渴望。濑名泉无力质问反抗,他感到脑海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不想回忆,拒绝回忆,微弱的声音祈求着,试图弥合这场摇摇欲坠的梦境。可他构建的自我世界正碎裂瓦解,意识深处裂开第一道缝隙,透入的却不是阳光,而是更深更浓的黑暗云翳。


  在他身侧,月永雷欧推开了那扇门。


  和煦温暖的晨光倾泻在这间临街的小房间里,刹那间,黑雾散去,他们走过的深邃长廊也消失无踪,小楼过道堆满租客的杂物,狭窄木质楼梯连通的楼下传来小贩们的叫卖声,新鲜烤面包的气味漂浮在空气中,一切无不展示着生机盎然的人世气息。再看回房间,很显然这里的主人力图将每样东西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然而此处毕竟空间有限,一张单人床、两个高到天花板的大书柜并窗边的柚木写字桌已足够拥挤,他不得不让那些没写完的手稿、洗过许多遍的旧衣服和各类舍不得丢弃的古旧玩意儿乱七八糟堆在地板上。


  “濑名,如你所见,”雷欧道,“这里就是你真正生活的世界,没有魔法,没有妖精,平凡但也美丽。而你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十分具有才华的作家,许多人不欣赏你针砭时弊的写作风格,所以你曾被埋没,籍籍无名许多年。但宝石从来只需要等待被发现,有一家出版社力排众议出版了你的新书,从此你声名鹊起,成为了最受欢迎的畅销书作家。”


  “是的,精灵们和仙境都是假的,它们来自你创作的一本以爱丽丝为灵感的童话故事。当然,鸣、朱樱和凛月依然存在于现实世界,你只不过在无意中借用了他们的形象,他们大约是你潜意识认为的最好的朋友吧,这是件好事呢。至于我,”橙头发的作曲家顿了顿,温和地笑道,“我是你捏造出来的虚假人物,嗯,和妖精小姐们差不多。或许我源自你深藏在心底的愿望,梦魇象征着你不愿意面对的现实,但一个人向往未来的心不会消失,所以你虚构出了我们,帮助自己走出痛苦,获得新生。”


  “濑名,你该走了,”他说,“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去,那里才是你的归宿,你的朋友们都等着你,迟到可是你最见不得的坏习惯,不是么。”


  漫长到令人难以忍耐的沉默后,雷欧没有得到他期待中的答案,濑名泉注视着他,那双蔚蓝色的瞳眸里酝酿着沉沉风雨。雷欧有些不知所措,这绝非他构想的俗套团圆结局,他微微撇开视线,不敢看濑名那种受了伤的猫科动物似的眼神。别看着我,他想,我会后悔的,在我说出真相之前快走吧,自私的家伙随时可能违背誓言。


  但濑名泉没有说话,他抿紧了嘴唇,正当雷欧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青年忽而几步走上前,手腕青筋凸起,用尽全力,刷的一声拉开书桌抽屉。此刻恰有一阵大风从敞开的玻璃窗卷入,书桌里仔细收纳好的上百封信件漫天翻飞,信封的反光晃了雷欧的眼睛,但并不影响他捕捉到信件上的署名,这场长达数年的通信以泛黄纸张开始,以雪白纸页告终,而每一封信的右下端,都签有他飘逸随性的字迹——Tsukinaga Leo to Sena。


  


  

「致濑名:


  近来天气很好,附近的橙花都开了,我想可以再晒干寄给你,权且当做书签也不错。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谈到的小约翰吗?哈哈,你不要担心嘛,虽然我在自己的事上总有点,你怎么说来着,不上心,但我可是能把她养成胖嘟嘟的可爱猫咪!你看,我附了照片,摸起来手感超级好哦!


  你寄来的最新书稿我已经读完了,原来黑雾源自人心中的痛苦,真是出色的想法,让我不由自主地期待起爱丽丝和疯帽匠如何破解迷局了!濑名埋藏谜面很有一手呢,我以前就说过你会变得出名,哼哼,果然如此,本天才的预言可是最准确的,你要为之前不相信的态度付出可怕代价——我想想,写一句‘我爱你’,哈哈,绝对是濑名难以接受的惩罚吧,所以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真正的惩罚?好吧,那就惩罚濑名唱我之前为你写的那首歌,用磁带录下随信寄给我,你之前录的那盘有些磨损了,听不见你的声音,我最近总感觉难以入眠,等等,这可以叫做濑名戒断反应么,果然是吧!实在太有趣了,濑名是成瘾药,还远比那些药物管用得多?涌现了出数不清的灵感!(看不清的铅笔痕迹,像是写完又擦除了)


  说起来,我闲来无事,又开始看《爱丽丝梦游仙境》了,还记录下不少我觉得你改编时可以用到的细节,过两天再写信时,我会一道装进信封的。


  唉,想告诉濑名的实在太多了,我以后是不是该精简一下语句?但我的文学素养自然远远不及你嘛。(一团因为笔尖停留太久晕染开的墨迹)那就这样定了,这封短信当做试验,我会努力向濑名靠近的,目标是,呃,信纸不会撑破信封!


  等等,直到装进去,我才发现这封信又写得太少了……我总是衡量不好尺度,那下次就换个大信封好了,别担心,大家很乐意为我提供便利的,他们都是好人。至少绝大部分是。


  期待你的回信,濑名。


                                                        月永雷欧」


  “呐,阿濑,你盯着这信看了足有二十分钟了哦,”写字桌上两杯红茶升腾袅袅热气,大作家暂且屈尊的小出租屋连张像样的茶几都没有,家大业大的朔间家二少爷倒也不如何介意,随便搬来张过道里丢弃的破椅子坐下,优哉游哉地抿了口茶水,眸间尽是调笑意味,“我说,小鸣不会真的猜中了吧,他昨日跟我讲阿濑的感情生活必有羞于告诉我们的好事发生,我还不信,哪成想不过跟着兄长回故乡处理些麻烦事,左右一年多点时间,木头似的阿濑就开了窍?让我猜猜,听闻当时我在疗养院关闭手机躲避兄长的时候,你无奈之下给我写过一封信,可惜后来我很快被家里人抓走了,小鸣说那封信最终被一位疗养院的好心人寄回来,呼呼,阿濑一直就是在和那位可爱的小姐通信吧,真浪漫呀~”


  闻言,这位惯常目中无人、自信满满的年轻作家耳尖竟可疑地一红,他急急忙忙收起信,语气生硬地慢吞吞道:“只是有些书信往来而已,也不是女性,是男性,还是个相当让人苦恼的小孩子般的笨蛋。”濑名泉忽觉不对,他挑高了眼梢,仿佛是在装模作样掩盖方才纯情少年模样的失态,又流露出那种常有的恼火和傲气神色,“你们少天天琢磨我的私事啊,超——烦人的,睡间你不是有另外的原因来找我,那就快些说,不然小心我送客了。”


  “是是~”凛月举手投降,懒洋洋道,“是小朱啦,小朱拜托我顺路找你拿最新的稿子,编辑部那边要到交稿时限了。我想想,他说的是《爱丽丝梦游暗境》,童话故事么,总感觉和阿濑不太合衬,”他想到了什么,眯起眼睛笑道,“给你口中的‘小孩子般的笨蛋’先生写的故事?呵呵呵,瞧你的表情,看来我猜对了谜底呢。”


  濑名泉没答话,这回他实在难以掩饰了,那边凛月仍滔滔不绝地为他出谋划策:“你家虽说规矩严格,但之前不就早因为你追求自己的理想断绝了关系,现在看你出人头地又来认回你,哪有这样轻松的好事。他们若真要阻挠,我也敢让兄长拒绝和濑名财团合作。阿濑不必担心,尽管去追求你喜欢的人好了,我们一定会支持……”


  话音未落,凛月连同装有书稿的牛皮文件袋被恼羞成怒的某人一并丢出房门。濑名泉干净利落地处理好总爱看他笑话的损友,嘭的关上门,转过身,一张俊美面庞已红到了脖颈根。喜欢,这、这算作喜欢吗?大抵算吧。


  多年前,父母让他在放弃梦想继承家业和逐出家门中选择其一,他年轻气盛,带着少到可怜的行李愤而离去,发誓要凭借自己的作品再度获得家族认可。可这条失去家庭庇佑的梦想之路并不好走,濑名家公子的光环彻底褪去,他一次又一次吃闭门羹,甚至因付不出房租流落街头,最后不得不谋了个撰写小报新闻的工作维持生计。就在发表文章无望,对梦想产生了无穷无尽的质疑,开始怀疑自己的才华不过是个笑话之时,他收到了一封来自疗养院的信件,署名为月永雷欧。无人可倾诉的苦闷在信封掉出一朵清香橙花时到达顶峰,他仔细地干燥装裱好花朵,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驱使下,向陌生的雷欧君寄出了一封信,那时连濑名泉自己也没想到会收到雷欧君的回信,并且,自此就是长达数年相濡以沫的陪伴。


  从第几封信开始萌发爱意已无从知晓,他们是笔友,是好友,是知己,但这还不够,濑名泉想,远远不够。他渴望见到雷欧君,渴望触碰他,渴望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仅仅依靠一张薄薄的信纸维系。过去他囿于未竟理想,不敢向那人提起事关交付全部人生的感情,可现在,他的新书成为全国爱书人士最津津乐道的话题,理想已走上正轨,他也终于生出坦白爱意的勇气。等到我写完专为雷欧君创作的童话,濑名泉想,我就邀请他来参加这本童话书的发布会,然后向他表白。或许会成功,或许会失败,但我不愿退缩,我不会后悔。


  可是,年轻作家到底没能向他暗恋的青年告白,期待已久的发布会上,直到最后一位读者离场,他也没有找到橙发绿眸的音乐家的身影。在那之后,他寄出的每封信都以石沉大海告终。


  月永雷欧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分明已经找到你了,可你居然想用谎言逃避我,再次把我一个人留在原地,”濑名泉眼尾泛红,他努力忍耐满心的委屈、不甘和愤怒,恶狠狠地逼近眼前他寻觅已久的那个人,“你欺骗我,让我离开这里,然后呢,从此杳无音信,像你以前做过的那样?哈,真够决绝啊。”


  “不、不是的,我……”


  雷欧慌乱反驳,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可空间太小,还没等他逃脱开濑名泉的质问,后腰便撞到坚硬的写字桌,雷欧心下一跳,仓皇抬眸,青年的阴影已压覆而下。鼻端呼吸暗昧交缠,只差一个亲吻便要归零的间距全然超出社交礼节,这般旖旎亲密的姿态令狮子本能察觉到危险,但他割舍不下,沉溺在迟来的温存里难以自拔。他看见濑名重叠绚烂的蓝色虹膜上氤氲着哀戚的水光,感到胸腔升起阵阵闷痛,仿佛千万根花刺扎入了无生气的心脏,紫黑的污浊脓血流净了,满载勃勃生机的鲜红血液开始充盈这颗死寂的心,于是心脏重又搏动起来,每次跳动都令他疼痛万分,但正因疼痛,他意识到自己仍活在这世上,并且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人希望他活在这世上。


  我真的能做到么,月永雷欧惶惑不安地问自己,从自我封闭的安全地带踏出第一步,面对这个曾经将自己无情拒绝的社会,再度握紧名为勇气的武器,赴一场没有硝烟的、或许直至此生终结也难以分出胜负的漫长战斗。


  “不是?你难道觉得我还会再信任你么,在你连一句再见都吝啬,就这么凭空消失之后?如果这是个残酷的戏弄,恭喜你,你成功了,因为你的欺骗,我再也无法真正相信任何人向我许下的承诺,我明白了感情是种不堪一击的东西,轻易碎裂的纽带。但如果你不曾戏弄我,或许你对我也曾付出哪怕一星半点真心,”濑名泉话音一顿,自嘲似的笑了笑,仿佛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能,他觉得自己真可怜啊,尽管发誓再不轻信雷欧的任何话语,仍是这般小心翼翼、卑微又满怀渴盼,寻求着哪怕只是谎言的奇迹,“雷欧君,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最后一次,不论你说什么,是发自内心,还是哄骗后一走了之,我都无条件相信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音乐家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惊慌失措地摇着头,嘴里喃喃不清,像个犯了瘾症、混乱绝望的精神病人,濑名泉的心沉沉坠了下去。算了吧,他告诉自己,这并非谁的过错,他何至于如此逼迫对方,都结束了,他不过是做了一场两年多的美梦而已。


  但就在他预备开口之时,雷欧像是做出了某个无可悔改的抉择,蓦地抬起那双含着泪水的绿眼睛,他举起手腕,衣袖滑下,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痕缓缓浮现:“你看到了么,我会伤害你的,濑名,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又普通的、只会为爱我的人带来痛苦的没用家伙!你尽管骂我自私,骂我愚蠢吧,可即使如此——”作曲家的嗓音嘶哑颤抖,却无法磨灭那种孤注一掷、试图打破牢笼的决绝与坚定,“濑名,我也想前往你的身边啊!”


  银发蓝眸的青年怔在原地,他像是被那道可怖的伤疤骇住了,又好似不敢相信雷欧君的剖白,生怕自己是在做着又一场终将甦醒的梦。呆愣良久,他僵硬地、不敢置信似的伸出手,触碰面前那人泪痕未干的面颊,这次他的雷欧君没有拒绝,没有躲避,而是无言地顺从了他,是真的,濑名泉恍惚地想,我没有做梦,雷欧君说,他想同我在一起。这认知击垮了他强撑出的那副咄咄逼人的傲气,胸中巨石轰然坠地,身体先于崩断的理智而动作,不顾一切地紧抱住他失而复得的宝物。雷欧只觉得手足无措,既对未知的前路深感不安,又从未感到这般幸福快乐,忽然,他察觉肩窝洇进些湿润的水汽,濑名哭了。


  “雷欧君,你失去音讯,可我不敢找你,我怕听你亲口说出那个最糟糕的答案,”濑名泉伏在雷欧的肩头,不愿抬起脸让他看见自己这副哭泣的丢人模样,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是在呜咽,“但我想见你啊,哪怕听你说一说话,哪怕看你笑一笑,我也觉得无比满足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别离开我,雷欧君,求求你了,永远留在这里吧。”


  月永雷欧却沉默了片刻,继而轻声道:“濑名,我会留在你身边,但不是现在。”


  “你或许已经察觉到了,这里既属于你的内心,也属于我的幻想,没错,构筑这座地下仙境的是你,而黑雾来自我不愿意回忆的噩梦,我们都被困在了现实与想象的夹缝间。曾经我心甘情愿躲藏于这理想之地,但现在,因为濑名,我也拥有了打碎囚笼、面对真实的强烈渴望,”随着真相揭露,他们身周的景象骤然龟裂开来,窗外雷鸣电闪,狂风大作,黑雾自裂隙间奔涌而出,将要吞没这个即将崩塌的虚伪世界,但雷欧并不畏惧,他抹去眼泪,灿烂地笑起来,“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一切,那么离开这里,去那个真实的世界找我吧,这次,轮到我来等你了!”


  濑名泉死死抓住雷欧的手,惶然无助道:“可我找不到你,雷欧君,你到底在哪里,我该怎么样才能见到你?”


  “濑名,我已经告诉你了,”雷欧露出个狡黠的微笑,“这里是你的世界,也是我的。”


  “再见,然后有朝一日,让我们再度重逢吧,濑名。”


  他推开濑名泉,坠入了脚下不见底的迷雾深渊之中。


  


  “小凛月,小司司,你们快过来,人家刚才看到小泉的手指动了一下!”


  很熟悉的男性声线,是——鸣君?


  “好像确实……小朱,麻烦你去喊来医生,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阿濑终于要脱离昏迷状态了!我就说,阿濑他如此心高气傲,哪里会愿意一生都躺在病床上。”


  “濑名前辈醒了?!呜,前辈们稍等,我、我这就去找doctor!”


  身体好沉重,我这是怎么了?


  “有反应是好事,说明病人清醒过来也就是这两天了。唉,这场车祸虽没有造成致命外伤,但病人的脑部受到较大程度冲击,我们原本的病情预测并不乐观,幸而如今濑名先生能恢复意识,相必,这也与他潜意识深处的牵挂与执着有关吧。”


  濑名泉努力撑开灌铅似的眼皮,朦朦胧胧的视野里,他看到氧气罩上白蒙蒙的水雾时隐时现,病床边插满数不清的管道。心电图滴滴作响,呼吸声粗重断续,医生似乎在不远处向他的友人们嘱咐些什么,但声音时远时近,缥缈在愈发嘈杂的颅内耳鸣声里,他听不大清。


  雷欧君,是了,雷欧君,我要去找雷欧君。濑名泉试图转动锈蚀的思维,齿轮迟钝地运转起来,“这里是你的世界,也是我的”,青年留给他的最后线索犹在耳畔,如果说他经历的梦境融合他们两人的潜意识构建而成,梦魇是雷欧君的痛苦情绪,而他的房间则能阻挡梦魇,那么……房间代表安全地带,那条通往房间的路线,即代表前往雷欧君所在之处的道路!


  他艰难喘息着,忍耐着脑中带来剧痛的阵阵嗡鸣,拼尽全力地调动肌肉,却也只能让指尖挪动几毫米距离。雷欧君,你等等我,这一次,我一定会找到你的。脑内的疼痛鲜明到几乎要搅碎濑名泉残存的全部清明,他终于抵挡不住,默念着这无声的约定,沉入了黑暗的意识海底。


  


  当病床边的日历翻过四月,这间位于医院走廊最深处的僻静单人病房便漫溢起甘苦清香、略有酸涩的橙花香气。落地窗外紧邻林木深深的庭院,苦橙细小洁白的花朵开了一簇又一簇,满树深绿叶片抵住玻璃,滤成浅绿色的微凉日光投入病房,落在月永雷欧的脚边。


  他很喜欢这间病房,安静,宁静,无人打扰,最重要的是,栽种在窗外的橙花,和那片疗养院外苦橙树的山坡拥有着相同的气味,令他回想起那段最快乐的时光,他和濑名藉由一张张信纸共度的岁月。他那时坐在山坡的草地上,苦橙树的荫蔽下,苦思冥想着如何回复这个陌生的寄信者,最终云朵散去、阳光洒落的时候,一朵风吹落的橙花掉在了信纸上。


  他想,那就将这朵花一同寄给叫做濑名的人吧。


  他听见病房外的走廊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对方似乎很想装作郑重沉稳的模样,步伐间却难免显出匆匆的急迫感。不多时,房门响起划过地面时极轻微的摩擦声,那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却在他身后停下脚步,像是明明憧憬许久,临到头来,又不敢踏出这最后一步。


  但没关系,这一次再会,由我来走向你的身边。


  他回首望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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